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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河有我:这些老出版人的故事为何如此令人动容
2024-03-09
 

编者按:一部经典图书是如何产生的?离不开作者的写作初心、创新创意和呕心沥血之功,同时,“为人作嫁衣”的出版人同样不可或缺。出版人在一本书出版和流传的过程中起着怎样的作用?在一本书诞生的背后,还有哪些精彩的故事?新华出版社联合《出版人》杂志,推出“出版人手记”专栏,为读者讲述每本书背后的出版故事。在这里,我们能看到每个选题的来之不易,看到每个段落的字斟句酌,看到每个封面和书名背后的用心良苦,也能看到一群可爱的出版人,他们是这么认真、这么努力,他们的故事或许并不惊心动魄,但一定鲜活生动。就让我们从另一重角度去审视手中的书,去感受每一本书诞生的别样精彩吧。深夜痛哭后仍然初心不改,才有机会在出版的道路上走得更高、更远。

 

文:余孟孟

 

如果我们把世界上所有的书籍找过来,在大地上铺成一条河流,就会成为一条书河。那么,书河奔流不息,然而大浪淘沙,哪些书能真正留下来,成为书河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呢?

 

我想,答案只能是“好书”。可是,什么样的书才算是好书呢?

 

北大著名教授陈平原曾说,做学问不靠拼命靠长命,不要争一朝一夕,要看谁走得更远。其实,做出版、做书也一样,不是看谁拼命多做书,而要看谁做的书更长命。

 

2017年3月,“走向世界丛书”历时40年风风雨雨、兜兜转转终于出齐100种。建构了早期中国人走向世界、看见世界、认知世界、记录世界、思考世界的一幅全景图。当年清明节前后,长沙城细雨霏霏,一位青年作家从海南飞来长沙看望丛书主编锺叔河先生。临走时,锺老送了他新出的这套《走向世界丛书》,并在扉页上题了一句话:书总比人活得长久也。

 

按照锺叔河先生的意思,好书就是活得久的书,就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书。一个优秀的编辑,也一定是以“书河有我”、以出版长命的好书为理想的。

 

 

锺叔河先生确实该有这份自信和自豪。做编辑,他虽是半路出家,却出手不凡,甚至是出道即巅峰。促成《曾国藩全集》列入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编辑《走向世界丛书》,在新中国成立后首次系统校订出版周作人的作品。这些出版作为,事事艰难,件件震撼。锺叔河见识卓越、眼光超前、化腐朽为神奇,他被誉为我国当代最杰出的编辑出版家之一,他更是湖南出版界的标杆性人物,是湖南出版天空璀璨的明星。

 

然而,对于整个湖南出版界而言,锺叔河却并非一颗孤星,而是群星闪耀中的一颗。去年,我去拜访朱正先生,作为与锺叔河一样具有坚实地位的出版人,也作为锺叔河进入出版社的推荐人和终生好友,谈及湖南出版界几十年来的“英雄榜”,朱正先生认真地对我说:“锺叔河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也是有地位的,但和锺叔河能排在同一级别的至少还有两位,那就是杨德豫和杨坚。可惜的是,他们已经走了。”

 

杨德豫先生是谁?他是“长沙出版四骑士”之一。20世纪80年代的湖南出版,在全国数十家出版队伍中,是一支声名远播、“战功”赫赫的出版力量,为中国出版贡献了一大批精品好书,也涌现出了一大批编辑名家。正所谓“出版多劲旅,无湘不成军。”1994年9月,著名作家萧乾以《长沙出版界的四骑士——记四套丛书和它们的主编》为题在《读书》杂志撰文,说20世纪80年代的湖南出版界,有四个编辑能手,因为他们每人都精心编辑了一套好书。萧乾“戏封”这四个编辑能手为“长沙四骑士”。从此,“长沙四骑士”或“长沙出版四骑士”的说法便在出版界流传开来。

 

“四骑士”和他们编辑的好书分别是:锺叔河和《走向世界丛书》,杨德豫和《诗苑译林》,李全安和《散文译丛》,曹先捷和《世界著名学府丛书》。“四骑士”成就了四套好书,这四套好书同时也成就了“四骑士”的美名。当然,他们每个人手上做出的好书,远不止一套。

 

就拿杨德豫来说。《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版,“杨德豫”条目的定性语为中国编辑家、英诗翻译家。条目的核心内容是:

 

主编并出版《诗苑译林》丛书51种,是自“五四”以来中国第一套大型外国诗歌中译本丛书,被北岛誉为“汉译诗歌第一丛书”。责编《毛泽东诗词(英译本)》《黄兴与中国革命》等。另外,有译著多种,1998年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翻译奖。

 

关于编辑家杨德豫,1986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黄兴与中国革命》是美籍华人的英文著作,十九万字的中译本交到老杨手中,其中的地名、人名、引文多几经转译,已不准确。杨德豫为校定译文,到处查找资料,包括孙中山的书信,黄兴的文稿,音译的人名、地名,花费的功夫甚至胜过译者,终于使全部中文恢复了原貌。

 

这段文字虽然简短,但每一个字眼背后都是难以量化的精神付出,一句“花费的功夫甚至胜过译者”,足以让我们感受到杨德豫先生的专业水平、编辑功力和敬业精神。

 

至于杨坚先生,同样是湖南出版界丰碑式的人物,他的名字虽然不在萧乾笔下的“四骑士”之列,但他的编辑出版成就绝不亚于“四骑士”。

 

杨坚先生是第五届韬奋出版奖获得者,他从事编辑工作三十余年,是著名的古籍整理专家、编辑家。他编辑的《郭嵩焘日记》和《船山全书》,被称为“湖南出版图书中的范本”,已故国家图书馆馆长、著名学者任继愈也称颂《船山全书》“可以传世”。2005年,岳麓书社决定再版《船山全书》,杨坚被返聘回社,年届八十,身患癌症,依然坚持每天上午到社工作半天,风雨无阻,直到2010年初入院治疗。三个月后,为编辑事业奉献毕生的杨坚离世,终年87岁。

 

杨坚过世,锺叔河写了一篇悼念文章《以身殉书哭杨坚》。锺叔河在文章中动情地说:“当编辑当到以身殉书,最后离开办公室时还依规矩请假,心里真不好过。”他说,杨坚编《郭嵩焘日记》,简直是“呕心沥血,肝脑涂地”,因为光绪年间翻译没有规范,郭嵩焘丝毫不通英文,全凭他老家湘阴的口音用汉字记录英语。杨坚要做的就是将这些奇奇怪怪的湘阴方言版汉译文字还原为正确的英语,然后根据正确的英语再翻译为正确的汉语意思。锺叔河感慨:“如果要我来做这件事,真比鲇鱼上竹竿还难。”而杨坚对于这样的词条还原今译达几百条,且都达到很高的编校水平。

 

在杨坚离世前的四个月,他托人送给锺叔河一套由他自己翻译的、同样被认为是图书范本的《希腊罗马神话》,并附了一封信:

 

叔河兄:

 

久未联系,只一次在电视上得睹丰采,肌肤似稍宽弛,然舌华快捷,语调神情平生一贯,不啻亲觌,佩而且慰。我的希腊罗马神话最近再版,奉赠一册留念。有名家偶赞其译文者,所欠惟念楼之品题耳。

 

你身体好否?闲中以何消日?我周一至周五上午上班,为《船山全书》再版重读改正错误。惟觉老年喘嗽,出气不赢,余无大碍,可请放心。此册托社里找人专呈,当可妥收。专此并颂研安。

 

杨坚 上

 

(xx月xx日)

 

收到来信,锺叔河立即按信末附的电话拨了过去,告知信已收到。之后也回复了一封信:

 

“念楼之品题”终于缺席,我应该向你道歉。但即使不缺席,我写的也绝对达不到孙犁、罗念生、张舜徽的水平。从后记中见到了他们三位的文章,知道你的书已名重译林,我的歉疚之心也可以少安了。

 

现在却有一句比道歉还要紧得多的话要对老兄说,你已年过八旬,又身患重病,“喘嗽,出气不赢”决不是什么“无大碍”的小事,而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建议你立即停止“周一至五上午上班”,立即住院治疗。当然,我们这些七老八十的人,迟早总要死的,住院治疗也不能不死,但总可以缓解点“出气不赢”的痛苦,使你和关心你的人觉得好过一些。

 

《船山全书》校改的工作,我看也不必再做了。古人云,“校旧书如扫落叶”,总是不能彻底扫净,一劳永逸的。(补注:此指学术校订,至于抄录排字,则是可以而且应该校对无误的。)去年还是前年,偶与唐浩明接席,问起你病后情形,他说还在上班,当即托其带上便信,抄奉了一句俗话,“满山的麻雀是捉不尽的”,想已见到。如今再讲一遍,请不要再跟麻雀拼老命了吧!这句话如果不讲,那就比“品题”缺席更加对不住老兄了。

 

接到回信后,杨坚的电话也拨了过来,他细声细气地对锺叔河说了几声谢谢,但还是说:“没法像你那样,拿得起,放得下,书还得校下去……”

 

已经老年喘嗽,已经出气不赢,但还是说“书还得校下去”,真让人感慨万千。鲁迅先生曾说:“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那么,我们也可以说:

 

湖南出版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敢为人先的人,有以身殉书的人,这就是湖南出版的脊梁。

 

而且,这脊梁还在接续,这精神还在传承。

 

我们可以发现,在锺叔河给杨坚的回信中出现了一个锺、杨后辈的名字,就是“唐浩明”。今天的唐浩明,也如他的前辈一样,成为湖南出版界的标杆和标志性人物。他被誉为“曾国藩的异代知己”;他十年磨剑,编辑出版的《曾国藩全集》被学界认为是研究曾国藩的权威版本;他创作的历史小说《曾国藩》《杨度》《张之洞》被誉为“晚清三部曲”,风行天下;他是集编辑、作家、学者于一身的人,他树立了一个文史编辑成长成才的文化标杆,确证了一个职业编辑所能达到的文化高度和精神境界。

 

 

去年一年,我有幸多次访问唐浩明先生,谈起成长经验和成功因素,他给我说了两个关键词:一个是静气,一个是坚持。浩明先生说,他喜欢冷月孤灯的静气与意境。因为静气可以让人心思专注,使人精神凝聚。这种氛围,特别适合于思考与创作。至于坚持,他说,坚持就是在选定方向之后的持之以恒,40年来,他编辑《曾国藩全集》、创作《曾国藩》小说、评点曾国藩系列、讲演曾国藩智慧,都是坚持的体现。

 

与唐浩明同岁的蔡皋,也是从20世纪80年代逐渐成长起来的湖南出版人。她是美术编辑,更是我国原创图画书名副其实的先驱者。1995年,她编辑的四本图画书包揽了“小松树”奖的全部奖项,从而得到该奖创办人、日本图画书之父松居直先生的青睐与合作机会。2022年,她获得第34届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特别贡献奖”,颁奖词说她“是一位致力于通过绘本将中国传统文化艺术巧妙传递给儿童的绘本创作大家”。2024年初,她入选国际安徒生奖(插画家)短名单,是入围者中唯一的中国插画家。

 

 

去年,我们也有幸多次拜访蔡皋先生。她带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真纯、自然、童心。她不仅是绘本大家,更是可以“把一地鸡毛变成一地锦绣”的生活艺术家,一个艺术哲人。她以自己真诚的画笔唤醒了无数人心中的桃花源。她非常看重童年经验,认为那是她创作的灵感源泉,也是她的精神来路。她说,她想写一本记录童年的书,书名叫《铅笔写童年》。为什么是铅笔写童年呢?她说,因为铅笔是童年的味道,铅笔是稚拙的、是淡灰的、是可以修改的,而童年也是稚拙的、是淡灰的,是允许犯错且易于改正的。这就是蔡皋先生,怀抱理想,充满诗意。

 

值得被记录、被讲述的20世纪80年代湖南老出版人,还有一长串名字,他们的故事各有各的精彩,他们的精神各有各的魅力,我们无法在这里一一呈现,但我们可以发自内心地向他们表达敬仰与赞叹:真的是出版群星闪耀时!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最近这一两年,湖南出版界出现了一个新的提法“湖南出版五先生”,这是继“长沙出版四骑士”之后,逐渐流传开来的湖南出版家组合。这五位先生,除了刚才提到的锺叔河、朱正、唐浩明、蔡皋之外,再加一位湖南出版发行领域的大家、被誉为“一座新华书店博物馆”的唐俊荣先生,这便构成了“湖南出版五先生”。

 

这五位先生,年龄最大的93岁,最小的78岁,平均年龄86岁。2023年初,为了记录“五先生”和其他一些湖南老出版人的故事,保存出版经验,赓续出版精神,湖南出版集团彭玻董事长等集团领导决定立刻付诸行动启动一个项目,那就是:尽快组织一支编辑采写队伍,通过访谈、采写、记录的方式抢救这批湖南老出版人的记忆。这的确是一项与时间比拼、与生命赛跑的工作。我们《新课程评论》团队就非常荣幸地和集团所属各出版社的青年英才编辑、湖南教育报刊集团的拍摄团队一起,成为这项“抢救性工程”中的成员。

 

经过近一年时间紧锣密鼓、深入扎实、用心用情的努力,终于有了可以拿得出手的访谈文稿,并且在多次修改打磨之后,得到了正式出版。目前,“湖南出版五先生”采写项目已经画上句号,应该说我们的内心可以尘埃落定了,但事实却正好相反,这一年以来,我们亲历的故事、发掘的历史、见证的风范、感受的情怀,一直在激荡着我们的心灵,让我们一直被深深感动着,促使我们去思考:这批湖南老出版人,究竟是什么力量推动他们突破旧规、不断创新?究竟是什么格局牵引他们不计荣辱、勇于担当?究竟是什么品格支撑他们专心书业、精益求精?这些思考和感悟,最终汇聚成我们对湖南老出版人精神的一种浓缩式的理解,那就是“书河有我”的自期、担当与情怀。

 

 

不管是“长沙出版四骑士”,还是“湖南出版五先生”,一位位湖南老出版人,他们以敢为人先的勇气、不拘一格的眼光、破旧创新的精神、一往无前的气概,诠释了什么是“书河有我”。

 

书河长流无尽时,弦歌不辍续华章。今天,每一个有担当的当代湖南出版人,面对功成身退的湖南出版老前辈,我们应当有勇气说:叔河,有我!面对奔腾不息的人类出版长河,我们也应当有勇气说:书河,有我!